父亲离开我们20多年了，却从没离开过我的记忆。今年，收到校史研究室要为父亲写传的消息，我们几个子女非常感动，和80多岁的母亲一起翻箱倒柜找资料，母亲认为写传记是对父亲最好的纪念。这段时间，父亲那忙碌的身影总在我的脑海里浮现。

一、缝纫机上的十三年

从1967年开始，由于搬家，家里的住房面积就越来越小，已经放不下一张读书写字的书桌。虽然正值“运动”期间，除了参加“运动”，父亲就坐在一个木制的小板凳上，趴在床边认真看书写作，继续自己的课题论证和理论研究工作。为了改变这种情况，母亲将缝纫机改装成藏头模式，可让父亲当书桌用。从此父亲每天就在缝纫机的台面上，继续着他为之奋斗一生的机械制造工程研究工作。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祖国迎来了科学的春天，父亲因从未停止过理论研究和追求，所以当学校重新开始投入科研工作时，父亲就顺利地将停止十年的科研工作开展起来了。父亲在这张缝纫机的台面上一趴就是十三年，直到1980年才有了一张合适的书桌。

二、病痛从未让父亲停止过工作

1982年秋天，母亲发现父亲平时总是在椅子上垫一个救生圈后，再坐在救生圈上面。在母亲追问下，父亲才说臀部长了个小肿块，已有近一年时间了。原来父亲总是忍着伤口的疼痛坚持工作，他利用救生圈中间的空间隔离伤口与椅子的接触，以减轻日益溃烂的伤口的疼痛。虽然如此，但他从未声张，只是自己忍着。在家里工作的日子里，除了吃饭睡觉和极少量的散步，他从未半刻离开过书桌。母亲每天都劝他去学校卫生院看一下医生，但父亲总是以没有时间而一次次搪塞过去。后来我们只好联系到当时的武汉军区总院找专家会诊，经医生检查后告诉我们，父亲必须立即住院进行手术，否则将会导致非常严重的后果。父亲在医院手术后，医生严肃认真地告诉我们，在父亲长期溃烂的患处，硬是挖出一大串像葡萄粒样的囊肿，伤口直径达2公分，深有近10公分。医生说：如果再耽误一段时间，囊肿将会彻底将直肠破坏，导致直肠穿孔，甚至要做直肠改道手术。现在回想起来，有为了工作而废寝忘食的，但很少见过像我父亲这样，为了工作竟然让自己身上的肉从一个小小的囊肿烂到一个深深的脓洞，自己却从未理会。是他不知道疼痛吗？绝对不是！的确是他满脑子只有工作和科研，注意力太集中了，以至于睡觉时要将耳机塞到耳朵里，靠听收音机才能分散注意力而进入睡眠，这就是我们生活中的父亲。

三、帮助企业度难关

父亲是一个脚踏实地做学问的科技工作者，而机械加工专业更是一门实践性非常强的工业科学，它的发展一点都不能离开社会各行业的实践。父亲也正是在与多个加工企业的合作过程中，不断完善了他的理论建设。父亲用他掌握的知识，紧密结合各行企业的生产第一线，为技术创新和工艺改造付出了极大的努力和辛劳的汗水。

记得是在1982年底，当时二汽的厂长和总工等三人，带着几大厚本自动加工汽车发动机曲轴的资料，到家里找父亲求助。发动机曲轴的加工精度和质量直接关系到汽车制造的水平，是汽车心脏的核心部件。他们认真向父亲讲述了二汽厂发动机曲轴加工攻关小组的研制过程。但在一年多的攻关实践中，总是存在一些不尽人意的质量问题。主要表现在发动机曲轴的加工精度上，虽然数控机床加工出来的发动机曲轴也符合公差要求，但加工精度始终达不到国际先进水平，就差那么一点点。这个难点困扰了他们数个月，从理论到实践生产，反复数十遍，百思不得其解，就是找不到问题出在哪里。父亲认真听完他们的描述后，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请他们将所有资料留下来让他看看，并请他们过三天再来。

虽然看似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但接下来的工作量却是巨大的。三天的时间，父亲要阅读完二汽几年完成的所有科研资料，并找出其中存在的问题，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父亲凭着他深厚的理论功底、扎实的工作作风和顽强的工作态度，夜以继日地工作了整整40个小时。除了阅读二汽厂留下来的几大本资料外，父亲还查阅了大量有关汽车发动机曲轴加工的各种文献和资料。当时没有计算机，更没有互联网，父亲就是借助于从英国考察时买回的一台能做自定义函数和解数列方程的计算器，将二汽资料中的所有数据进行反复推敲和验算，最终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在他刚刚完成全部的审核工作后，二汽的三位领导正好再次来到家中。他们落座并简单客套了一番后，父亲仍然用非常亲切的语气，向二汽的领导讲述了他们发动机曲轴加工中存在的问题。一个非常复杂且使二汽厂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父亲就讲了一点：你们所有的计算过程和结果都是准确无误的，但在假定数学计算模型的公式推导时少了一个重要的参数，并将这个参数告诉了几位二汽的领导。他们听后半信半疑，真的就这么简单吗？二汽的厂长当即就起身说：“我们回招待所后立即与厂攻关小组联系（当时没有手机，长途还需挂号），将您修改的内容立即重新计算，并将计算结果输入数控机床重新加工一个汽车发动机曲轴，待结果出来后再来拜访。”又过了三天，二汽的几位领导满面春风地走进我家。刚一进门就听到二汽的厂长大声说：“我们终于解决了困扰我们长达一年多的难题，按照您提出的思路加工出来的发动机曲轴完全符合国际标准。真是太感谢路教授了。”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父亲在一生中，帮助多个企业解决了很多难题，却从不计名利和任何报酬。

（路亚衡，著名机械工程专家，原华中工学院机械工程一系教授，我国建立学位制度后的第一批博士生导师。路橄，路亚衡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