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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明性:抗战中的同济医学院

发布人:   时间:2014-06-25     浏览次数:

1937年8月13日,日本人打到上海,从吴淞口登陆,同济大学大学部在吴淞口,离炮台不远,就是抗日前线。8月13日正值学校假期,抗战要打多久大家心里都没有数,于是决定先把学校从吴淞迁到上海的法租界地丰路,就是现在的乌鲁木齐路。那个地方很小,没有学生宿舍,只能把从吴淞迁出来的校产及大家的箱子先堆放到那里,准备九月初再开学。同济大学医学院前期在吴淞,后期在宝隆医院(后改名为中美医院,现在是二军大的长征医院)。德国人办的宝隆医院当时设在公共租界里(即现在的凤阳路),比较安全,就不用搬迁。当时学生有1000余人,九月初报到后,上海的学生多数回家去了,附近县的学生也回家去了,还有一些学生留在学校。抗战还在继续,于是翁之龙校长考虑再三,决定迁校,这就是第一次迁校。


一个多月后,第二次迁校,搬到浙江金华。翁校长当时不想走远,想过了杭州、过了钱塘江再等一等。日本人是先入上海,再进杭州,12月份就攻陷了南京。迁到金华已经是9月份了,11月开始上课,到12月又要搬迁了,因为南京和杭州在12月份都沦陷了。当时上课只上了一个多月,两个月不到,就又得走,箱子都没有开。这次决定搬到江西的赣州。


到了赣州以后,校本部设在一个衙门。学校把关帝庙粉刷一下,作为1000多学生的宿舍。1938年3、4月份开始上课。我是1935年秋进入杭州高级中学(杭高)德文班的,1938年夏去赣州,插入同济附属高中1936年班,并于1939年夏附中毕业,参加全国统一考试进入医学院的。后来南昌沦陷了,8月份翁校长决定迁校至广西。有的同学7月份就自己去了,大多数是在9、10月份离开赣州到达广西的。


后期的学生有一些在上海宝隆医院继续学习,但多数都是一起去了赣州,再去昆明的。上海毕业、昆明毕业的,同济大学都承认学历。例如江圣造是在上海毕业的,王辨明是在昆明毕业的。裘法祖、谢毓晋、过晋源等人于1937年初,考完前期就留德了。在同济医学院读完前期的,德国承认学历,到德国医学院再继续学完后期。我在赣州认识了王辨明,他也是杭高毕业的,比我早4年。我那时还在中学部。


1938年秋,学校翻过大庾岭到达广东,在广东韶关设有办事处。我们在韶关住了二三天后,又乘粤汉线从韶关去衡阳,再乘湘桂线去南宁。火车开得特别慢,有人开玩笑说,帽子掉下去了,下去捡,还可以再追跳上车。就这样咕咚咕咚,在火车上过了两夜,第三天到达桂林。


到达南宁已是1939年元旦。在广西时,日本飞机来过两次。看到我们在操场上,以为是军营,用机关枪扫射,很多弹头落在宿舍地上,没有办法上课。后来校长又决定搬到昆明。


到昆明有两条路可走:一条从南宁出镇南关到越南再到昆明;一条从南宁沿西江到百色再到昆明。还有第三条路,广西往北到贵阳,从贵阳再到昆明。西南联大的师生走贵阳多一些,也有少数走越南的。学校发了300元钱,走越南是出国,我们都选择走越南。1939年2月,我们到达昆明,还参加了全国统一考试,1940年7月离开昆明,在昆明待了2年不到的时间。


在昆明时,医学院毕业班提前上课,附中毕业班也开始上课,工学院在省立富春中学上课。其他的班没有教室,也没有准备好,所以没有上课。医学院比较分散,找了很久才找到几间小房子,开设的门诊一天也看不了几个人。


1940年日本飞机开始轰炸昆明,炸死了一个女学生,同学们要求搬校,校长答应搬迁至四川。李庄的士绅听说同济大学要到四川来,还没有找到地方,表示愿意接待,发了16个字的电报:同济迁校,李庄欢迎,生活供给,李庄负责。校长接到这个电报后就决定迁校至李庄。


学校决定1940年暑假后去四川李庄,每个人发150多元迁移费,自己走,学校不组织,我们一组一组出发。到了宜宾,门诊已经展开,但还没有医院。后来学校在西郊花园买了房子,才建成医院。第二年2、3月份,李庄才开始接待学生。我算是早一批到李庄的,前期两个班住在“祖师殿”道教的庙里。1941年阴历年后,李庄开始上课。学校设有总办公室和教务处、总务处、训导处三个处。校长的助手就是教务长,没有副校长。总务长管后勤工作,训导长管学生的思想政治工作,通过三青团做工作。


我1939年9月进入医学院。医学院、工学院、理学院的一年级学生都集中住在五华山后面的八省会馆,上课也在那里。一共三间房子,医学院学生50人,工学院学生100多人,理学院学生只有7、8人。30多人住一个大厢房,在二楼,单人铺。这时候生活已经改进了,资金都发到手,包吃饭。梁之彦当院长,我们都称他梁博士。梁博士名声很大,到德国不到三年,就拿了博士学位回来。那时,医学院的课程比较多,一年级集中学习数理化和解剖,二年级学习生化。国文课教一个学期考一次,党义课讲的是三民主义。唐哲讲军事救护课程,是一年级的一门课。他医术很好,有几个同学得了伤寒,他诊断正确,及时把他们安排在校医室,20个床铺,仔细管理,仔细看护,很快都恢复了,这件事引起了轰动,大家都信任他。除这些课外,还开设有德文课。


医院没有化验科,细菌培养由细菌教研室负责。医学院和医院联系很紧密。学生前期二年半,后期二年半,再实习一年,一共六年。同济医学院跟当时国内其它医学院不一样的特点是,主要课程都有机会再听一次。比如解剖课程,第一年,新生坐后面,占后半个教室,前半个教室是给二年级学生坐的。第二年,这批新生成了二年级学生坐在前半个教室,再听一次。


医学院前期有五个学期,2年半时间。一年级课程有数、理、化、生物、解剖。解剖一年半以后就结束了,然后就是生理、生化课程,解剖要看尸体。解剖、生理、生化属主要课程。学医的人,必须重视解剖、生理、生化三门课程。前期考试主要考这三门,平常没有考试,第五学期期末考。医学院学生都很自觉,不要老师管,补考不及格就留到下一年级。我们班50个人,经过前期考试,要刷掉4~5个人,十分之一。实习时,大家围着尸体,教授拉起一根血管或者神经用德文问问题,有的学生紧张得当场晕倒了。第五学期末三门课在两个月之内考完。都是口试,每天考8个人,上午4个,下午4个,由一个教授考,每个学生考1个小时。大家都怕,怕口试。口试是面对面,一个问题答不出来,下一个问题又来了。所以,医学院前期口试是过硬的。考解剖时,前面两个小时考四张片子,6个人一起考,两个小时内完成,每个人的片子不一样。教授问,学生答,最后两个小时解剖尸体。一天要考四个花样,显微镜、挂图、口试和解剖尸体,每个花样20分钟左右。老师最辛苦,一天考六个人,要连续考一个星期。解剖考完然后考生理。同学们抽签决定考试次序。我生理考试排在第一个,生化考试排在最后一个。我们考试方式和德国人一样,生理一上午考4个学生,一张方桌,大家围在一起,三个大题目,大约15分钟~30分钟。老师和你交谈。我理论叙述一般,但知识掌握比较全面,获得老师认可。老师说,江,不错,给你高分。有个女同学只得了60分,勉强及格。当时,大部分教授都是留德的博士,全部讲德文,所以有些医学名词,我们只记得德文拉丁文,中文都不知道,解放后才改成中文。教生化的梁之彦教授要求一个一个进去,一个一个考。前期考试同学们都怕,有一位同学说,谁要是能免我不考前期仍能升学,让我坐牢一年,我都愿意。把2年半的课程都放在一起考,又是口试,光会背书没有用,还要练口才,答得让老师满意。可见当时考试多难!考试是硬碰硬的,真本事,没有作弊的。所以前期考试考完后,大家都感觉解放了。


后期课程也复杂。比如病理,那时还没有教授,借调江苏医学院的一个教授,姓金,给我们讲了一个多月的课。后期学科中,讲课受到学生称赞的有药理学的吕富华教授等,他们的德语很流利,课程内容很丰富。外科学的章元瑾教授刀开得好,他家在城里,来西郊花园上课,西装笔挺,戴个礼帽,夹个斯蒂克,一路走来,经过宜宾街道,路人都议论说,这是同济教授,是留德的博士。


同济医学院的老学长中有3个很有名,分别是1924年毕业的梁之彦,1930年毕业的唐哲,1932年毕业的吕富华。这3个有名的是第一名,吕富华9门课程第一,唐哲8门课程第一,梁之彦7门课程第一。梁之彦考大学时是河南全省第一。这3位都留校了,唐哲当校医,没有出国。同济大学校长送吕富华去德国留学,他对药理有兴趣。梁之彦是1927年派出去的。从吕富华开始平均每年派1.2个,杜公振也是其中之一。后来打仗了,也就没有派了。


翁之龙当校长时有一个远大的计划,将来由中国人当教授。翁之龙当时是校长兼医学院院长,到昆明一年以后就辞职了,由他的同学赵士卿当校长,到四川以后又换了校长。梁之彦当医学院院长一直当到李庄时期。1942年,丁文渊当了校长。1942年,学校举办35周年校庆庆祝会,给每个人发钱会餐,我们吃了鱼肉,印象很深刻。医学院门口进行了布置,挂了彩条,都是学生自己动手。还办了介绍医学院的展览。因为当时在李庄要找尸体,枪毙的人、讨饭的人死了,没有人收尸,学校就把尸体收来作解剖用,所以外界有传闻说学校要杀人。为辟谣,学校得办展览说明一下,学医一定要解剖尸体,不知道人体结构怎么当医生呢?


1942年,我们前期考试考完,就到后期学习了。1942年12月,刚从外科实习结束,军政部军医处就下了征调令,当年医学院的实习班全部征调到重庆参加军医训练,参加青年军。青年军的军医由医学院毕业的学生担任,不参加的就取消学生资格,不能继续学习。我们到重庆中央训练团报到,分到军医队,训练一个月。林寿悟毕业后在军医处工作,他给我们上课,讲军队卫生,讲军队厨房、军队厕所应该怎么盖。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讲厨房和厕所起码要相隔50米,不能太近。此外,还讲了军队里面的主要疾病。青年军有8个师(201~208师),号称“十万青年十万军”,我分在203师,我们是上尉军衔,是上尉军医。我们还没有实习完毕,大学还没有毕业,就拿大学生毕业的工资。在青年军工作,国家发工资,两年之后再到学校报到,拿文凭。男女同学都一样,女同学是在重庆江北陆军医院。武忠弼1945年5月回学校当助教了,我是1945年7月、8月回宜宾当助教的,第二年回到上海。到上海后,武忠弼去吴淞口原校址看了一下,感慨不已。学校已经没有了,种了稻子,所有房子都没有了,都被炸掉了,只剩下大礼堂的一块水泥地。

(江明性,原同济医科大学教授,对治疗心血管疾病药物的药理有较深研究。陈英汉、柯育萍根据录音记录整理,经本人审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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