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随着文革乌烟瘴气的大体消散,中国的高校教育面临该如何办下去的困境,教育家们纷纷将此事提上了议事日程。华中科技大学的前身、由华中工学院转型的华中理工大学老校长朱九思先生,作为一位老革命家、教育家,似乎深感光办“理工科”不足以称“大学”。大学应当为国家培养学问渊博的栋梁之材,必须是无所不包的University。为了顺利地开展办学,他优先考虑了有“理工科中的文科”之称的建筑系。在老校长全面发展华中理工大学的大合奏中,催生建筑系的锣鼓点最为紧密。很快,老校长为建筑系配足了最精锐的行政干部,同时,采纳了建筑教学人员的建议,把原来“土建合系”的设想改为土建分开,使他大规模、正规化办建筑教育的理念显得堂堂之鼓,正正之旗,气势非凡,对罗致硕学师资,招收优秀生源,更具吸引力。
事实证明,老校长的远见卓识,大起作用。各方鸿儒硕学,闻风响应,招之即至;优秀学生,甘心俯首,负岌门墙。我大概蒙邀最早,因为老校长最早求助于重庆建筑学院乐院长(老校长扬州中学校友),而乐院长与我在该校一次学术会上有一面之雅,便立即推荐了我。我应老校长之请单独赴宴,蒙他在宴厅前欠身仰掌,让我受到解放30多年来的首次最高礼遇,九思先生代表广大“学东”,延聘教师,不惜屈尊示敬,我何以克当!于是不计任何条件,当场请老校长容我一试,并立即推荐我中央大学建筑系同班黄兰谷、童鹤龄,因他俩都有教学经验,而且都有离开原单位的意愿。我的推荐立即被老校长接受,他俩也果然召之即来。历史已证明,他们为学校新立的建筑系鞠躬尽瘁。以朱九思老校长在大学教育界的重望,各校都乐于为华中理工大学郑重输送人才,其中清华大学建筑系还特许周卜颐教授来华工担任首届系主任两年,这无疑对华工建筑系顺利开办起了决定作用。黄康宇、蔡德庄二位老学长也排除万难,来校兼职,为华工建筑系在武汉本地稳住阵脚。
创建新系,头绪万端,最重要的问题莫过于课程设计——该向学生传授哪些知识,周卜颐老学长本是中央大学建筑系高材生,但最早成为Mies von der Rohe大师的入室弟子,在那期间,为大师争得一个重要的学生设计竞赛首奖,可算是深获大师心传的得意门生,我们都认为他是一位相当地道的Modern minded man,并以为他会搬出整套Mies体系,把华工建筑系办成Mies在美国创办且颇有成就的IIT的“中国版”。然而不然,出乎我们意料的是,周学长显得十分大度,经过一番商议,他命我们分头出发,向“老八校”取经。这在当时的建筑教育界是相当轰动的新闻:老八校之外,居然有华中理工大学首先举起争当“老九”的大旗。我们所到之处,不仅受到老八校老师们的热烈欢迎,悉心传授,还赢得他们青年俊彦的倾心,不少人愿到这个新系一试身手。我被分往北京、天津与黄兰谷、童鹤龄会合,向清华和天津大学建筑系求教;周卜颐、黄康宇学长则往南到广州、香港,后来一起到上海同济,最后聚集到我们共同的母校中央大学建筑系后身南京工学院建筑系。
我们历访老八校中的五家建筑系,不约而同得到的是这些老系都十分重视基本功的传授。后来得知,我们尚未登门的另外三家:重建工、哈建工和西安冶建也无一例外。我们到上海同济时已是暑假,有青年教师正在赶绘范图,见到他们所画的希腊罗马“柱范”,丝毫不比我们当年摹绘的同类范图逊色。我当时不免心下嘀咕:同济在老八校中算比较前卫的,但这不还是老Beaux Arts一套么?待我们造府看望谭垣先生同他谈论建筑教学时,从来不大爱讲理的谭老竟一语惊人:“现在有人主张用工艺美术的一套来取代建筑艺术,但工艺美术是小艺术,建筑艺术是大艺术,放大了的小艺术不是大艺术!”接下去谭老不禁感慨:“我现在教学生还是自己动手。有的老师不肯动手,那是因为他不会动手!”事过30年,谭垣老师早归道山,但他的晚岁教言,至今也堪称“洞穿七札”。
我们最后到南京工学院建筑系聚集。当年教过我们“三五级”的教师“班底”,除刘敦桢(字士能)先生未能熬过文革折腾之外,其余很少缺损,可谓不幸中的大幸。我们重闻“麈教”,师生之间,毫无客套,坦言无忌。例如李剑晨大师,对南工建筑系与日本大分市某校建筑系“结对子”就颇不谓然,觉得有自贬身价之嫌。他坦言大分某校建筑教学水平未必超过我们,与他们的交流未必能收到切磋之益。杨廷宝先生还在不停“动手”,大张大张的手绘草图贴在他工作室的墙上,身教言教,一如往昔。童隽先生更是意气风发,在老学生面前似乎回到盛年,对我们所发的琐屑问题都不厌详答。例如问及在设计中做模型的作用,他立即首肯:当然要做!在一定阶段,做模型比纸上草图更容易发现一些问题;但,模型不能全盘取代手绘。建筑师在构思阶段,常常妙绪泉涌,必须运笔疾如流星,否则稍纵即逝,后悔莫及。这使我们回忆起当年老师们在我们面前演示手绘草图的绝妙情景:全神贯注,手不停挥,仿佛杜甫《公孙大娘舞剑器行》在眼前再现。一次,徐中先生给杨宝熙改完一张立面,意犹未尽,又加了阴影,配了背景,他的全程构思仿佛从指间流出。画毕,先生对那张草图端详了一眼,轻轻放下铅笔,走向另一绘图桌。杨宝熙举起那张图在大家眼前晃了一晃,做了个鬼脸,把图捅进了自己的荷包。建筑系师生在教学过程中享受的这种愉悦,是别的科系师生难于设想的。
我们向童隽先生的请教,自然转移到困扰我们已久的有关流派的问题。因为童先生写过《新建筑与流派》一 书,自必对流派有他自己的看法。没料童先生开门见山:“那有什么意思!有饭吃的建筑师都不搞流派,没饭吃的才搞流派。”我不禁追问:“您不是写过一本《新建筑与流派》来介绍流派吗?”先生顿时几乎声色俱厉,重复了一句:“那有什么意思?”立刻不屑再谈,而转到别的话题——其实更是正题:“建筑必须讲理。”不过我能理解童先生“那有什么意思!”这句话的“潜台词”:“我童某比那些流派发明者更懂得他们自己。”童先生表字“伯潜”,真正的“潜台词大师”,常常“意在不言中”。童先生讲到正题,一脸严肃。他放大了音量:“建筑必须讲理,物理,生理,心理,伦理,讲这四理!”最后还呼喊一句:"Architecture must be reason!"
童先生的教导,言简意赅,辞严义正,令我终生难忘;而对周卜颐先生的影响,表现在他为华中科技大学建规学院30年办学方针的决定上。周老学长毕竟是受过完整、严格的Beaux arts体系建筑教育,可谓早已成竹在胸,不是一般初入班门的嫩犊子。他一旦登Mies之堂,入Mies之室,对Mies大师产生无限景仰倾慕,也禁不住他要边学习边比较。在众多的新兴“流派”中,Mies风格最具体系性且最接近乃至夸张理性。但稍加透视,可以看出他理论体系的核心架构源自工艺美术,那就是谭垣先生所指的“小艺术”。用小艺术的本事来处理建筑这种大艺术,未免“小笔写大字”,民间的比方叫做“箍桶匠做屋——小才大用”。而Mies一派无限夸大了新材料新构造的作用,虽然他们能设计出“庞大”的建筑,但不一定是“伟大”的建筑。
等而下之,人们很难找到还有哪一家流派比Mies大师一家更讲理、更具体系性、更拿得出像样的成就。基于周卜颐先生对Mies派的“亲炙”体验所形成的真知灼见,加上老八校特别是我们中央大学母系老师们的谆谆教诲,周卜颐先生很快作出决断,一定要保存建筑教育经过历史筛选自然形成的主流意识,同时尊重建筑学界当今诸子百家所作出的或大或小的新贡献,将它们整合起来形成我们自己的经得起实际检验的教学内容,给学生以“硬功夫”,决不搞花拳绣腿,误人子弟。第一学期一开课,建筑初步、投影几何、阴影法、素描、水彩、中外建筑史、建筑构造系列、建筑物理系列等传统基础课,一律列入课程表,从严教,认真学。建筑初步由以严格出名的童鹤龄担当,他对学生、对自己都按老Beauxarts规矩严格要求,没错!我们前三届学生,享受新办学校老师多于学生的特惠,个个得到专席小灶的“款待”。他们也都不负期望,个个手头功夫过硬。留校助教的学生立即担当主力来编纂《建筑初步》教材,表现得这一群体身手不凡,于是脱颖而出,后来教材被采取为各校通用教材之首选,让老八校教师学长都刮目相看。
纵观20世纪百年,确是建筑历史重要拐点。简而言之,无非是主流一方与众多流派之间的“博奕”。说“主流”与“流派”之间的“对立”是悖论。主流不是“派”,而是历史上众多流派的汇合:百川汇海,万法朝宗,必然先成巨流,也就是自然形成的主流,“河海不择细流,乃能成其大。”法国的老Beauxarts一度成为主流的代表,尽管老Beaux arts早已“儒分八派,佛别十宗”,不复存在,但建筑学的主流依然存在,依然在吸引众多流派与之汇合,具有先天存在的包容性。所谓“流派”则不然,由于20世纪的社会剧变,“流派”为了生存,或曰为了“吃饭”,身不由己,其与生俱来的排他性,让似乎每一个冒出来的流派,都想承担起世界建筑的未来,往往不惜用广告语言来代替理论,目空一世,特别以老Beaux arts为假想敌,把主流建筑师形容为食古不化的老朽,他们似乎完全不知这些“老朽”已进步到何种境界。我倒真还未见哪位“老朽”与这些流派“教主”认真计较。相反,流派苟有一长可取,主流无不虚怀受纳。那些不被主流接纳的流派学术,往往要不了多久就会被证明不过是学术泡沫。华中科技大学建筑系从创办伊始就自然而然地融入主流,确属应天顺人。
新旧世纪之交,全世界的建筑业落入低谷,建筑从业人员很难免于裁员之灾,连美国最大的设计单位SOM也得申请破产保护,其芝加哥总部裁员到只剩50人。我2002年春末应邀到南加州建筑学院讲学,在美国、加拿大盘桓四个月,竟身历目睹了一次“华工建筑系北美奇迹”。凡我华工建筑系毕业校友,在北美建筑职场的竞争力令我吃惊。只要无意改行,他们都能被保留在原校,原单位,或充教学主力,或当设计台柱,没听说有人被裁员、被解雇。我们的教学效果,在北美安然通过了一次最无情的检验。我从加尼福利亚到纽约州,从佛罗里达到安大略省,处处受到华工建筑系校友的热情款待。在他们谈笑风生、兴高采烈地向我展示他们的成就时,我的感受还多一层:在我人生参与的多次“创业”活动中,华中科技大学建规学院的这一次最堪自慰。30年回首前尘,若要我为学院的建筑教育奉献一番吉祥语言,也许该是一副对联:
源远流长 与时俱进
兼收并蓄 唯理是从
(张良皋,原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资深教授。本文原载于2012年建规学院办学30周年纪念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