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抑扬往复,情深诗骚
《薑斋诗话》卷一有:“于所兴而可观,其兴也深;于所观而可兴,其观也审;以其群者而怨,怨愈不忘;以其怨者而群,群乃益挚。”“作者用一致之思, 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这是王夫之(1619-1692)对诗教功能的辩证阐释,这也恰恰是先生为文为诗的写照。先生读书论世,与时俱进,但他的读书与众不同,与苏轼(1037-1101)读庐山相仿佛,是横读纵议,是逆读倒论,就是不顺读正评。因为,这样易于流俗、开顺风船或人云亦云。先生读史,发现了“多半是真中有假”。读小说,“则多半假中有真”,如《西游记》中的妖魔鬼怪,每每与上帝神仙沾亲带故,他认为是“无意”中写出人间的真实,故得以结论:上有愚民政策,下有愚君对策。读《易》,有人读得神秘兮兮,可先生读出的是些“巫祝之词”。读《三国志》,指出“状诸葛之智而近妖”,还因为诸葛亮(181-234),自己爱故弄玄虚。读《汉书》,指出汉文帝时富翁邓通的“媚法”、以致为皇帝“吮痈”,揭露的是官场之黑暗。就是读一般的文章,无论是谁的,他动辄就能读出“败笔”来。李白(701-762)写王昭君嫁匈奴单于的诗,从“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一句,先生分析为:“敢情是改嫁西域乌孙王了?”不然她怎会走西北出玉门关。就连读毛泽东的词(1893-1976)“蝶恋花——答李淑一”,把上下两韵的违例也读了出来。
被冠为“七律魁首”、甚至令“青莲搁笔”的唐人崔颢(约704-754)《黄鹤楼》一诗,张先生也要“横议”一番;且指出其为“流畅的陈词滥调”。他认为:“空余”与“空悠悠”的反复罗嗦不说,好像“空”这个诗眼还有剽窃像王勃 “槛外长江空自流”的嫌疑。而最顶真的是将“白云千载空悠悠……,烟波江上使人愁”与张若虚的“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加以比较,张若虚诗写得早些,先生且发问:谁抄谁的不是明显么? 萃聚文墨,在先生看来,崔颢《黄鹤楼》,只怕要改成“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后人又乘黄鹤去,楼中千古空悠悠”才合乎逻辑。再则,如果要合乎律诗的平仄对仗,则宜改为:“昔人已驾白云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飞何邈邈,白云千载总悠悠”;虽然是“做”出来的,却也还像“诗”吧?
对于唐人王之涣(688-742)的《凉州词》,古往今来,多有争论。一说认为王之涣的《凉州词》中“黄河远上白云间”应作“黄沙直上白云间”,因为玉门关离开黄河有一千多里,诗人怎样看得见黄河呢?张先生指出:好在这并不是谁敢向大诗人挑战的问题,而是“版本之争”。“黄河”一方,是根据唐人芮挺章编撰的诗歌选集《国秀集》,而“黄沙”一方,是根据南宋计有功的《唐诗纪事》,任一方的地位都不占压倒优势,故争论了一千年还没有定案。先生认为:“黄河远上白云间”具有艺术的优势,“黄沙直上白云间”具有逻辑的优势。诗人一般不大喜欢逻辑,故赞成“黄河”的居多。先生一语,几为定论。
八、结语
一、孔子对诗教提出的“兴、观、群、怨”之说,仍然是今天大学诗教的理论基础,孔子的思想,植根于中国文化特有的教育与教学的传统,把“人”和“世”放在重要地位,表现出对“诗”的高度关注和应有的积极态度,其目的主要不在于对诗歌本身的艺术特征的理解,而在于以形象譬喻、引发义理,求得作者与读者用心之相通,并通过诗教来提升人的精神,以达到礼义教化和人格培养的目的。这种诗教的态度和方法,无论过去、现在,拟或将来,都是中国教育与教学传统的灵魂。“兴、观、群、怨”是诗教的本体与核心观念之理论,在承继前人的基础上,张承甫先生诗情洋溢的教学,契合了中国诗教的特质,并在实践中进一步明晰地加以丰富与发展,将理工科大学的诗教推进到一个崭新的境界。先生是一个用诗歌烛照人生的人,同时也是诗歌灵魂的守护者!对于“兴、观、群、怨”的阐释,先生的诗作融会了孔子诗教与审美超越的两个维度,并通过主体精神的渗入实现二者的圆活通达。先生数十年如一日,都是对诗教追求的具体体现。
二、今天,大学开展诗教,必须面对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即大学教师所具有的文化素养,否则,所谓“诗词进入大学校园”,将会变为一纸空文。大学教师的文化素养,无疑,关系到诗教的成败。张承甫先生在诗教方面的实践,足见其深厚的文化素养,先生早年志在理工科的学习中,就养成了兼爱文史的风尚,韬精撷秀,名家风流,作诗填词,可被管弦。暮年坚持日课,痛恶时弊,及时发表杂文,为学界所共仰。先生文存裒辑出版者,尚有《细辛草》《细辛草续集》以及《心系细辛》等,其文指存乎咏叹,取义近於比兴,多或滔滔万言,少或寥寥片语,不必偕韵和声,可为风骚遗范。所裒文集,表达了老一辈学者高度的历史责任感和社会责任感。一读先生之文,余未尝不瞻云徒切,无任感慨系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先生所具有的中国文化方面的基本训练及其素质,恰恰是我们这一代人所不能企及的。
三、自“五四”以来,尤其是近半个世纪来,随着以文言为载体的古典诗词的教学和写作,日渐式微,诗教的传统,事实上已经难以为继。今天,诗教——我国所独有的教育与教学传统,正迅速远离现代社会,从中国大学教育及其教学中消失。改革开放以来,诗词的复兴,红红火火,如晓日升空、大河东注,显现出不可阻挡的势头。然而,宏扬中国教育的优良传统,研究新时代的诗教在大学教育中地位和作用,使诗教为培养新的建设人才服务,仍然是当前教育改革中一个不容忽视的课题。毋庸置疑,张承甫先生在理工大学诗教中的实践与理论是一份丰厚的教学遗产,他不仅为探讨大学诗教提供了生动的实例,同时,也为大学诗教树立了楷模。
主要参考文献
1、张承甫:细辛草——张承甫杂文集,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6年2月第1版。
2、张承甫:细辛草续集——张承甫(凯利)杂文集,武汉,2000年元月刊印。
3、承甫蕙蓀:心系细辛,2003年12月刊印。
(张承甫,中国著名金属凝固理论专家,1971年起任教于华中工学院。曾担任全国铸造专业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湖北省铸造学会理事长等职。刘克明,北京科技大学本科,中国科技大学理学硕士,华中科技大学工学博士,从事中国科技史的研究与教学,1987年起执教于华中工学院。)